□ 孙长林

从派出所到石头家,步行要半小时。所长左手举着雨伞,右手拎着一袋东西,走在前面。物业经理,也是所长的同学,身上裹着雨衣,跟在后面。走一段平路,爬一段陡坡,再走一段平路,就到了。

落叶簌簌,有的浅褐色,贴着山路跳跃,像一群觅食的麻雀;有的紫红色,在空中飘舞,像开到天上的花儿。远处山坡上,矗着一座房子,几丝凄迷的光,从屋内飘出来。

看到所长上来,倚在房门口的老人向前走出几步,引他们进屋。这个屋子,来过多少趟,所长已记不清。雨夜过来,却还是第一次。

所长感到屋子很大。其实,屋子并没有那么大,使他感到大的,是屋内的阴影斑驳,还有供桌上的一张遗像。

“必须把他抓起来,否则我还上访!”一个男人的声音,突然从背后传来。“他侮辱我父亲,我不会原谅他!”

门后角落里,圪蹴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,外形粗糙,颧骨高耸,短发根根竖立。所长心里一紧。

放下袋子,收起雨伞,所长碰碰物业经理的胳膊。物业经理叠好雨衣,贴到墙边,与所长并排站立,朝向遗像,鞠了三个躬。

“人家把门槛都踏破了……石头啊!你……太犟了!”老人的抽泣声像屋内的灯火,昏昏黄黄,颤颤巍巍。

“你对父亲的感情,让我很感动。我过来,就是听你说话的。”所长说给石头,又冲物业经理点点头。

物业经理走出门,搬进来一张小方桌。所长掏出袋子里的东西,有花生米、猪头肉、小香干,还有一瓶窖藏10年的老白干。

看到有酒,石头站了起来,舌头舔了舔嘴唇。“过来吧,咱们边喝边聊。”所长笑着招呼石头。

石头拍拍额头,想起了什么。他不仅没有过来,反而径直转身出了屋门,绕进了冷暗的夜色中。

“所长,你别跟他计较,就是一块化不开的石头,从小认死理……”老人忙不迭地说。

“别担心,婶子,一会儿他准回来。”所长边摆杯子,边给老人说话。

物业经理却拉长了脸,拽拽所长的衣襟,指指门外。所长没有理会,而是转移话题,问起老人的身体状况。

雨停了,几颗星星挂在天上。石头身上拽着一股风,扛着四个凳子,侧转身体,蹩进屋内,摆好凳子,也不招呼客人,一屁股先坐了下去。

“来,婶子,咱们都坐,都坐。”所长扶着老人坐下,而后,坐在石头旁边。物业经理坐在所长旁边。

石头抓起桌子上的酒瓶,旋转瓶盖,拧开,把酒倒满杯子,端起来,一饮而尽。

“我爸从小把我捡回来,吃了多少苦?他居然说我是我爸的私生子,你说他是人吗?”喉结上下蠕动,喉管“咕咕”响动,泪水爬满石头的两腮。

所长轻抚石头的后背,给他斟满了一杯酒。

“他给我道歉了,我也知道,够不上抓他,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!”石头端起杯来,又是一饮而尽。

两杯酒下肚,石头的眼神朦胧起来。苦难岁月里,养父的往事,成了石头说不完的话题。

石头讲完一个故事,所长跟上问:“对这件事,你是怎么看的?”石头说到伤心处,所长眼里溢出了亮光:“男子汉也允许流眼泪,这不是不坚强。”石头提起当下的窘迫,所长拍拍他的肩膀:“遇到顶不住的事,就去找我,随时,我在。”

浓烈的酒,坦诚的交谈,温婉的虫鸣,融合成一首山村小夜曲,熨帖了委屈和躁动。月亮出来了,清澈如水,照亮了屋前的山坡,也照亮了灰暗的角落。

“有些事情,比怨恨更重要,比如尽孝、养家、娶妻,你说是不是……”所长边说边看向物业经理。

“石头兄弟,前几天,小区保安队长辞职了,听说你以前干过,要是不嫌弃,我想请你帮个忙。”说着,物业经理递给石头一支烟。

石头点上烟,嘬了一口烟,摸摸眼睛,看看老人:“好长时间不干了,不知道能不能干好?”

所长和物业经理相视一笑,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老人。

“答应了吧,俺看出来了,所长和经理都是好人。”老人推了推石头的脑袋。

“这个啊——事情啊——”石头的话,像在拉一根长长的丝线。所长、物业经理、老人都屏住呼吸,心跳跟着他的语调起伏。

突然,石头站起身来,深深地,向所长和物业经理鞠了一躬。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,只有石头用身体划出的弧线,在空中微微颤动。

“我代我爸谢谢你们!从来没人听我说过这么多话,谢谢你们包容我、接住我,就是一块石头,也让你们给焐热了……我原谅他了!”

“您说的对,有些事,比怨恨重要。我还有妈,还有你们,我会幸福的,以后我的微信就改叫‘幸福’了。”石头仰起头,不让泪水掉下来。

“改得好!迈过这道坎儿,往前走,就会幸福的……”所长站起身,伸出双手,紧紧握住石头的手。

晨光初露,鸟声清脆,山村苏醒。熹微的光亮透过窗户,洒在石头舒展的眉头上,也洒在所长、物业经理和老人疲惫的笑脸上。

(作者单位:省公安厅高速交警总队)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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